第76羽信鸽
翁 军
丹桂飘香,晨风轻柔。耄耋之年的董老立在安澜楼,掌心托一只白羽信鸽。鸽足系着一卷薄纸,墨迹犹带湿润,庄重写着——“国之重器,顶天立地。”身旁,五星红旗猎猎,与白鸽的素羽相映成趣,构成天地间最动人的配色。
“去吧。”
双臂轻扬。白鸽振翅,翅尖掠过他的袖口,先绕旗盘桓三匝,一圈比一圈高,仿佛在行注目礼。随后扑棱棱掠向天际,从一抹洁白,缩成一点灰影,最终隐入低垂的云层,消失不见。
这样的清晨,这样的放飞,董老已坚持了七十六次。
放飞第一羽信鸽,是在一九四九年深秋。那时,他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,衣衫褴褛,家住破旧的城门洞,街坊都唤他“伍娃子”。父亲是码头脚夫,偶尔也随艄公跑汉江。安康城解放那天,船工号子一改往日的沉郁,人们兴奋地抛起斗笠,欢庆新生。家里分到白米,母亲掺包谷珍蒸了干饭,父亲喝了半壶柿子酒,古铜色脸上泛着红光,指尖敲桌沿,喃喃道:“往后啊,日子有奔头了。”
董伍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野鸽子,父亲让他放飞,母亲叫他把心愿写上。写什么呢?少年咬着铅笔头,想了半晌。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,让他最渴望的就是“口福”,于是,他一笔一画写下“吃饱饭”三个字。
鸽子扑棱飞远,他仰头发酸的脖子,直到白影融进汉江上的蓝天。他揉着发酸的脖子问:“爹,鸽子会把心愿带给谁呀?”父亲温暖的手掌落在他头顶:“带给明天。”
第二年,他又放一羽,纸上仍写“吃饱饭”。这回似真灵验——粮缸空了又能续上,再不用数米粒下锅。母亲端来蒸面,浇红彤彤的油泼辣子,添一勺芝麻酱,香气冲得他打了个喷嚏。母亲笑:“鸽子把安康的富饶捎回来了。”
此后,信鸽年年起飞。一九五八年,他在“吃饱饭”后添一句“不再挨饿”;一九六〇年大旱,纸卷只剩四个字:“天降甘霖”,笔迹发皱,像被汗水浸过;一九六四年,戈壁滩升起蘑菇云,他多写一行:“国有脊梁”,又在鸽翅系一小条红布,让那点火色替自己先飞。
动荡岁月,养鸽成了隐秘的事。若没能准时放,他便夜不能寐,仿佛亏欠鸽子,也亏欠自己的心愿。偶得补上,纸卷只写“安康”二字——简简单单,却意味深长。
改革春风吹来,日子一下子鲜活。他扎起鸽笼,鸽子越养越壮;纸卷上的字也越写越长:“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”“承包到户,勤劳致富”“香港回归,普天同庆”——那年夏夜,他搬出刚买的21寸彩电,把天线拨到最细一格。鸽子在阳台扑翅,撒下一根羽,落在遥控器上,像给“0”键盖了个小印章。
后来,他成了“老董”。天柱山、瀛湖、香溪洞、金州广场、龙舟文化园……都成了他的放鸽地。儿女常笑他:“爸,现在有手机,您还放鸽子?”
他不争辩,只捧紫阳毛尖,在茶香里沉思:年轻人没攥过粮票,没蹲过屋顶喝凉水,没见过木船在汉江风浪里碎成刨花——他们不懂,那一羽羽鸽子飞过的,是怎样的征程:从安康起飞,越汉江波涛,穿秦岭风雪,奔向更辽阔的苍穹。
三年前,他开始写:“东风快递,使命必达。”孙子凑过来:“爷爷,您还懂这个?”他晃茶碗,水波漾出一张隐形地图:“怎么不懂?你太爷爷跑的是木船,现在咱有航母;以前茶叶只本地人喝,如今富硒茶香飘世界。这东风,是咱中国人的底气!”
去年,放第七十六羽时,他跌了一跤。儿女劝他别再上高台。他没争辩,只在鸽笼里多待了些时辰,挑了一羽更温顺的白鸽——羽翼间仿佛还带着青山绿水的潮气。
在董老的书桌抽屉里,藏一只旧木盒,七十六根鸽羽排得笔直:一九四九年的那根,羽尖带点灰斑,是城门洞墙角的尘土染就;一九六四年的,羽根还缠着暗红布丝;一九七八年的,羽面锃亮——那年家里第一次通电,他夜里喂鸽,看清羽上污渍,顺手擦了;近年的,旁边压着孙子打印的“东风快递”剪角,纸片仍散发墨香。
今晨,细雨。董老站在楼檐,看一道灰轨迹轻轻划过共和国天空。最初的心愿多简单——吃饱饭、穿新衣、油灯长明,便已知足。渐渐地,纸卷上写:“浩瀚星空,中国探索”“世界舞台,中国风采”字迹在变,国家的面貌在变,安康也从封闭小城蜕成“秦巴明珠”。但有些东西没变——放飞仪式没变,杯里的茶香没变,那面五星红旗的鲜艳,也没变。
七十六羽,承载着七十六个“明天”。每一羽都寄托着沉甸甸的期盼与梦想。今年国庆,董老准备的寄语是——“龙腾汉滨·幸福安康”。
明年就九十一岁了,但他还想站在这里,放飞又一羽信鸽。至于纸上写什么?也许是“龙舟竞渡,赢在金州”,也许是“安康,请世界喝一杯香茗”——他望着彩虹,悠然出神。
雨住,天边挂一道彩虹。董老凝望,忽然想起父亲在汉江边那句话——“带给明天。”明年他就九十一,却仍想站在这里,再放一羽。纸上写什么?也许是“龙舟竞渡,赢在金州”,也许是“安康,请世界喝一杯香茗”。
他望着彩虹,悠然出神,耳边仿佛又传来一声鸽哨,却不知是谁家放的。老人侧耳笑,低声接了一句:“明天,轮到它写纸卷了。” 2025年9月21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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